小车像母亲的纺车上抽出来的线头，来回地绕，绕到了一座山的顶端，便是佳县县城了。我是走动过一些县城的，无论是在省内或省外，我还没有见到有哪一座县城像佳县的县城一样被高高地搁置在山顶上。况且，它与众不同的是，四面凌空，脚下就是挟沙带泥的黄河；它是孤立的，也是独立的，像一根倔强的撑起来的擎天柱，像一个紧握的、准备出击的拳头，像广袤的田野上兀立的一棵参天大树；它长年累月地站在黄河畔，注视着黄河翻滚的浊浪，俯视着山下面的芸芸众生。大概，在它的眼里，四周的山是渺小的，没有多少分量，它们缺少兀立的勇气和胆量。因为它站得很高，就看得很清，对山沟里浮动的阴云，生长的杂草，暗藏的臭虫，膨胀的污秽，可以说，它一览无余；那些蛰伏的阴谋、阴险、阴气无法逃脱它的双眼；它有能力辨识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因此，我说，佳县的县城是一个有个性的县城。由于它的个性太鲜明了，它不能被世俗所接纳，常常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来自多方面的打击、侮陷、凌辱，以及责难、不幸和对自尊的伤害，它都能泰然自若地去对付；它不是那么盛气凌人，但内心十分顽强，谁也休想将它的头颅按下去。在无数次狂风暴雨的袭击中，它没有坍塌，千百年来，它岿然不动，屹立在群山之中。站在佳县县城，我不由得这样感叹、赞叹。
脚下的街道不是很平坦，街道是用一块一块的青石板铺成的。我数不清青石板上的脚印有多少，我能肯定，它被成千上万的人们成千上万次地踩踏过，磨搓过。它是光滑的，它像镜子一样映现着佳县人的呼喊、忧思、痛苦、欢乐、振奋。我仔细观察，每一块青石板上的纹路已被一抹而去了，但那留在石板上的或者深蓝或者淡白的细线依旧清晰可辨。我觉得，它就是这个县城的血脉，我能感觉到它的跳动，它跳动得十分有力，难怪这个县城充满着朝气，它像中华民族一样古老，一样有活力。
在窄小的县城街道两旁摆着卖山果、卖小百货、卖蔬菜水果的摊子。从这些生意人的脸上我看不出奸诈、虚伪和欺骗。他们用满脸的苦焦、真诚、醇厚、憨气将交易、市场、金钱、利润以及与其相关的词语挡回去了。我对佳县的历史知之甚少，我蹲在一个卖山杏的老汉跟前，老汉以为我是一个买主，随手给了我一颗山杏叫我尝。我本来不打算买，我被他的热情所动，于是就买了二斤。我吃着山杏问老汉：这个县城建在山顶有多少年了？老汉说，自古以来就在这里。我又问他：为什么要将县城建在山顶上？老汉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告诉我，“文化大革命”中，一派守在县城，另一派死活也没攻下来。我明白了，这是一座宜守不宜攻的县城，其战略意义就在这里。县城四面峭壁悬崖，只有一处通道，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假如它被围困上一年两年、三年五载呢？它不就成为一座死城了吗？我想，如果它是人，一个孤傲的人，一个有作为的人，就不该死守的，守着自己不放不是上策。它将随时出击，寻找机会去进攻。在人的一生中，只有善于进取，才有成功的可能。佳县县城之所以没有被困死，原因也许就是，它并没有死守，它对自己的优势和劣势都看得很清，在进取中保持着活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