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年前,有位教书先生,一身布衣,满怀心事,踏进运河边一座幽幽古寺。寺上朗月高悬,清辉如雪,氤氲着寺中淡烟。寺外的南运河寂静流淌,把客船上游子的乡愁,雕镂成层层涟漪,弥散于桨声棹影。
古寺叫作水月寺,名字蕴含着三分诗情、七分禅意,已悄然把漫长光阴收纳进斑驳的寺墙。教书先生叫张式尊,号“东园居士”,出身于冀中吴桥一个书香世家,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却最终在科举之路折戟铩羽,落得教书为生。一册《吟香室诗稿》让后人记住了他。生命本已困厄多舛,在柴米油盐,甚至一地鸡毛的烟火日子里,能于陋室吟香,雕句成诗,可见,灵魂总能突破肉体的困囿,命如流水,却润沃了两岸草木。
那年那夜,张式尊格外惆怅。“古寺依荒野,闲来暂避烦”,他毫不避讳此行目的,哪怕是“暂避”,红尘外有净土洗心,也是难得的事。寺院住持为性真上人,单从法号上看,就让人心生崇敬。一个落拓文人与一名得道高僧,该有一场怎样的思想交流,旁人已无缘倾听,唯有水月见证,心灵经过不断洗礼与加持,才愈发接近灵魂本质。水与月,已变成让灵魂在凡俗中越发澄澈的镜子。
水月此时是寺,亦不是寺;是物,亦是禅。据说,沧州水月寺得名源于一场水患。南运河洪流穿寺而过,水月相应,泛滥成灾,生命境界便在苦难浸泡中丰润起来。就像那夜的东园居士,他与僧对话,与佛对视,无边之水,浩瀚之月,让他在禅的世界找到了解困的方式。或许,他跟性真上人就没有几句对话,他只是踏月而来,静对寺庙光阴。
后人的思维在留白中,越发灵动。这个世界能穿越的,只有纯净、高深的思想。
一千多年前,有位贬官,披着一身月光,泛舟赤壁。他更愿意静享无边水月,与宇宙对话。既望之日,月圆如镜,水光接天,心灵伸出了互搏的双手。
一个声音说:我很痛苦,因为生命的短暂与虚无,就像这流水,转瞬而逝;犹如明月,方圆始缺。生命的意义何在?
另一个声音说:我很快乐,毕竟我知道生命的永恒与唯一,就像那浩瀚江水,永不消逝;酷似明月,万年圆缺。生命虽为沧海一粟,毕竟曾经沧海,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此吧。
这种深切的思考,颇有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哲思之辩:“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幸运的是,水月见证,那场“主客对答”,苏东坡战胜了苏轼,千古水月,成就“万年苏子”,让人们在水月的冷中,不断寻找生命的暖。那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翘首,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低徊。倚水而居,望月披光,生命便通透起来。人,一定是在见识过沧海之后,才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沧海万顷唯系一江潮的笃定。
有趣的是,西方的月亮,并不意味着永恒,反倒代表着多变与运动。月夜,罗密欧指着月亮要对心爱的姑娘发誓,朱丽叶急忙阻拦说:“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的变化是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许你的爱情也会像它一样无常。”
文化之别,终是跳不出水月清辉。且不论西方哲学的思辨,某种意义上说,东坡居士、东园居士是在儒释道精神滋养下结出的文化之果。他们于人生荒芜中辟东坡、建东园,冷眼热肠,笑谈古今,把酒枯坐,问山、问水、问月与问禅。月无语,佛不言,却终在一瞬间顿悟生命本源。
水流过,月圆过,飞鸟从天空滑翔过,生命如此热爱过。
有位现代诗人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漫漫人生路,谁不是在叩问中寻找与迷失,迷失与寻找。东坡先生之后,赤壁的水月一定浸润过太多凭吊的目光,拯救过无数困惑的灵魂。追随苏轼的脚步,仍有很多人邂逅水月寺,可惜,随着时光的消磨,他们连半点废墟都不曾遇见。在一条叫水月寺大街的街道旁,商贾云集,店铺林立,运河依旧无声。那些为悲欢奔忙的人们,谁还有望月幽思的时间与心境呢。生命之河,如果在世人眼中不曾漾过清凌水色,如果心中没有洒过明月清辉,那么,那颗纯洁的人心,必是粗砺的,迷失了充满睿智的文化思想,未免太可惜了。
水月映怀,澄明、安静,而且,智慧、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