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进心里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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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读书人,大都希望拥有一间书房,哪怕只是斗室、陋室,因为它是读书人最好的归宿;东坡先生的诗句“心安之处是吾乡”,完美地诠释了这个意思。

上世纪中叶,我的祖父便拥有一处令人羡慕、妒忌到眼红的书房,它坐落在后花园人迹罕至处,绕屋葱茏细竹,月白风清,听风过竹浪翻滚。雨暗灯昏,推窗便是天然一幅“万竿烟雨图”。书房内四壁书橱,线装的古籍书、原版的外籍书、绝版的典籍……

惜乎,好景不长。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史无前例的文革突如其来。祖父迫不得已,某日将书房里的所有书籍统统搬到露天大院,砌成了一堆小山,随后点燃了火……叔伯和姑姑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爸!”熊熊火光中,祖父缓缓转过身子,面色凝重地看着他的儿女:“书,记在心里就好。我今天烧的只是书,不是知识……”

这些书,是祖父一本一本从书店、旧书摊上淘来的;正如这偌大的家业,都是他老人家一分钱一分钱积攒起来的。付之一炬,怎教人不痛心、惋惜……祖父当时的举措是相当明智的,倘若不烧掉它们,这些书籍会给我们全家带来更大的麻烦。

1969年,祖父携一家老小“下放”到苏北一个小乡村。白天,他和两个未成年的子女在田地里忙农活;夜间,他凭着过人的记忆,居然把名家古文、古诗词一篇篇默写下来,敦促子女每一篇都要背得一字不漏、一字不差,否则就要打手心。

父亲曾不解地问道:“学校都停课了,教我们背诵这些有啥子用哟?”

祖父严厉地呵斥道:“不要多问,背好你的书就是!”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祖父和一家人返城。高考恢复后,得益于扎实的古文基础,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排名全国前十的大学。可祖父的书房却是空落落的,结满了蛛网,一直到他老人家去世,都没重新修整。

等我上了小学,父亲托人给我打造了一个榆木书橱,搁置在二楼客厅里;依我看来,这算不得一间真正的书房。随着年岁渐长,我做梦都想拥有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书房。

我向往苏童的“花园”书房,院内种植着杏、梨、桃、海棠、郁金香等花木……亦有樱桃、枇杷、柿子等果树……读书、写作之余,捯饬一下花花草草,不出城郭即享田园之乐。我艳羡冯唐的“禅意”书房,这是一处朱门高墙四合院,桌椅风格均系明清作派,古意盎然,进屋焚香,来客泡茶。我眼热金庸先生坐临香江的“海景”书房,置身于此,就像一位拥有后宫佳丽三千的帝王……

我的家乡素有园林古城之誉,每一处园林里几乎都有一间或几间书斋。父亲带我去祖上申时行曾经住过的园林——环秀山庄。申时行中过状元,当过帝师、首辅大臣。我从门厅走到后花园,惊讶地发现居然没有一间像模像样的书房。“难道状元不读书?”父亲笑着指了指胸口:“你祖爷爷的书房是藏在这里的,自然不会流同于俗、虚于形式了。”

据说申时行辞官归苏州养老,寻思扩建府第,邻居王某的房子影响了申府扩建。一开始,申时行找邻居协商,打算出高价买他搬家,邻居以此地风水好、利于自己做梳子生意为由,一口拒绝。申府管家急了,决定带上家丁去强行拆迁,被申时行拦住。第二天,申时行再次来到邻家,买了一大批梳子,逢人就送,逢人就夸梳子如何好。如此一来,邻家生意日愈兴隆,梳子供不应求,需扩大生产方能满足市场,无奈老房场地有限。思来想去,决定将房子以公道价格卖给申时行,去别处置地重起炉灶。拆迁是一门高深学问,倘若一味加以暴力野蛮手段进行强拆,结果两败俱伤,影响恶劣。祖爷爷巧借利益驱动来促成邻居主动搬迁,达到了完美的双赢,早已将读过的书“内化于心,外化于行”,达到“知行合一”的境界。

父亲说:“书香世家传承的是书香,是知识,是文化,而不是书房。我们申家出过学者、科学家,他们的书不是装在书房里,而是藏进了心里。”听罢,我想有一间书房的念头渐次寡淡下来。床头枕畔,就是我的临时书房。书也是买一本、看一本,看一本、扔一本,屋里放不下就称斤论两卖给废品收购站。

一代武学宗师张三丰说,武学的真谛在于“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依我看来,文学亦如是。某日,文友对我说,某某写手在朋友圈里晒书房呐,凡尔赛得很,说自己家里藏书上万册。 “你家的书房,想必藏书更多!”文友问我。

我指了指胸口:“全在这里呐!”

心房有多大,书房就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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