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黄昏遇到刺树的。
刺树,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因为,它无花无叶,从树干到树枝,长满了尖利的小刺。我无意于探求它的名字,我觉得刺树是对它最为直观也最为形象的描述。
春日的阳光下,我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攀上一处山崖。湛蓝的天空中翻卷着一层层云的波涛,四面的群山碧绿透彻,我沉醉于浓浓的春意中。
夕阳西下,我准备下山,不经意间,看到一个孤独的影子,在一块突兀的岩石顶上。岩石淹没在一片荒草之中,那里,没有路。
那影子,孤独而倔强地挺立着。那影子,崚嶒而鲜明地挺立着。那影子,是单调的毫无生机的灰黑,在漫山遍野鲜活亮丽的色彩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动人心魄。
不觉间,我向着影子而去。没有路,脚底被乱石硌得生疼,荒草在胳膊上划出道道痕迹。这些,我已顾不得了,只知道用眼睛盯着影子,只知道向着影子前行,甚至惧怕在茂密的荒草中失去它的踪迹。
我来到岩石之下,抬头望去,影子在一片昏暗中依然倔强而鲜明地挺立。岩石上光光秃秃,没有一丝杂草,只有茕茕孑立的树,傲然而孤独。
我攀着岩石而上,手终于触到它裸于岩石之上的根茎。所触之处,粗糙而刺痛。
这树,从一处开裂的缝隙中长出来,树干不高大,不粗壮,向外密密匝匝地伸出许多侧枝。无论是树干还是侧枝,都密密匝匝布满了尖刺。这树,不见一丝嫩绿或浅红,通体是和岩石一样的灰色,与漫山的嫣红浓绿格格不入,异常刺眼。而我,却震撼于这灰色,这单调的灰色,这没有一丝生机的灰色。
我在想,这岩石原是完整的,没有一丝缝隙,没有一粒种子可以在这里停留。在一场狂风暴雨中,惊雷与闪电从天空飞驰而下,击打在这岩石上,劈出一道缝隙。骤雨中,一粒种子于不经意间嵌入缝隙,成为唯一的生命。
没有一丝土壤,于狭窄逼仄黑暗的岩石间,种子开始勃发自己的生命。它将根脉向岩石的缝隙插去,嫩弱的根脉承受割裂般的痛楚,但这痛楚从来不曾阻止它的深入。它知道,必须从岩石的缝隙中获取水分与营养,尽管那里的水分与营养极其微弱,但别无选择。放弃,意味着灭亡。它必须使自己牢固地立着,否则,一阵风会把它吹走,一场雨会把它冲去。在割裂般的痛楚中,它感知到自己生命清晰而透彻。在割裂般的痛楚中,它的根脉变得强壮,如岩石般坚硬,与岩石化为一体了。
尽管处于黑暗之中,尽管处于岩石坚硬的包裹之中,尽管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种子向上攀缘着,沿着或冰冷或灼热的岩壁,一点一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虽有艰难困苦,虽有长夜漫漫,却从不停止。因为,它知道,外面有暖暖的阳光,有缠绵的白云,有湛蓝的天空,它渴望在蓝天白云之下沐浴暖阳。它也知道,外面有狂风暴雨,有电闪雷鸣,它就是在暴雨与闪电的肆虐中落到岩石的缝隙中的。它,感谢暴雨与闪电赐予的这空间,尽管黑暗无比,尽管狭小局促,尽管贫瘠荒凉,但这是属于它的。
它,渴望着有一天能冲出这狭小的空间,以新的生命再次面对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那时,它已不是一粒微小的经不起任何风雨的种子,它已有了自己的根,有了自己的茎。
它,在暴雨与闪电中漂泊过,尽管那时它只是一粒尚未苏醒的种子,但在沉沉的睡梦中,它感受到了摇撼、压抑与凄楚,也感受到了蕴藏在体内的细微却顽强的生命。它渴望冲破岩石,扎进暴雨与闪电之中,让压抑与凄楚激荡自己体内澎湃汹涌的生命之力。
终于,它做到了。在一个春日的清晨,它从岩石的缝隙中钻出来,看到了生命中第一缕阳光,透过重重云层,看到朝阳从东方的天际一跃而起,迸发出万丈光芒,幻化成五彩斑斓的光影,在天地间辉映。
它觉得,在漫长的岁月里,太阳每天都在等着它,辉映出绚丽的光影,等待着它。它看着太阳,觉得太阳也在看着它。
在漫长而黑暗的岁月里,除了自己,从来没有任何物体感知过它的存在,包括它所生长的这块岩石。现在它感到,太阳知道它的存在,一直在以自己的光辉等待着它。最重要的是,它知道自己的存在,它知道自己该如何存在。
太阳,等待一切顽强成长的生命。当太阳看到一个新鲜生命在天地间绽放时,就用自己的光温暖它。每一个生命的凋落,不是因为自身弱小,不是因为境域艰难,更不是因为太阳的偏私,而是在迷茫中迷失,在苦楚中沉沦。每一个生命所面临的最大威胁,便是自己内心的脆弱。
它,终于从一颗微不足道的种子,成为一棵屹立于高山之巅的树,成为一棵穿透岩石傲然挺立的树。它,岩石一样的颜色,岩石一样的坚硬。
刺树,在刺破岩石之后更为努力地生长着,日益强大的根脉穿透岩石,日益强壮的枝干向天空伸展。
荒凉的山顶,人迹罕至,连鸟雀都不曾飞过。岩石的四周,荒草萋萋,乱石丛生,没有繁花似锦,甚至见不到一丝翠绿。但刺树并不落寞与惆怅,它指向高远的天,俯瞰辽阔的地。它可以在狂风中高歌,在暴雨中嘶吼,在漫天飞雪中吟唱。这高歌、嘶吼、吟唱是生命与自然的和弦,胜过一切鸟雀的聒噪。这高歌、嘶吼、吟唱是生命与自然的对话。对话中,刺树把自己化入宇宙苍穹。
刺树,如有生命的岩石般存在与生长着,从微小的一点到傲然挺立。
当我的手抚触枝干时,隐隐的刺痛中,感触到苦痛镌刻下的印痕与生命的坚韧与沉重。
刺就是它的叶,刺就是它的花。这叶、这花,根根挺立,坚硬执着。这叶、这花,是风霜雨雪磨砺而出的,是沧桑岁月雕琢而成的,再大的风不能吹落它,再猛的雨不能击毁它,只能成就它的锋利。
在漆黑的夜幕下,在点点闪烁的星辰下,在高山之巅的一块岩石之上,我对着刺树,对着一个坚硬的生命,感受坚硬之下的孤寂、恬静与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