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一天,来到杭州西湖。西湖的美,不知被多少古人写到了诗词歌赋中,即便未能亲至,读到这些诗词歌赋,亦会为西湖的美所打动,而现在我就在西湖边,那些景致、景致背后的故事,似乎都触手可及,何不缓缓行、细细看?
自然之镜
临近正午雨刚停,太阳没有出来,雨水冲洗过后的空气湿润清新,沁人肺腑,真有一股爽气扑到脸上。远处的山峦笼罩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那是南屏山、凤凰山、宝石山……西湖就在群山的环抱中,水波不兴,秀丽清雅。那漾漾的柔波在苍翠群山映衬下,是那样的恬静、温婉,正如一面“未磨”之镜。
古人常用镜来形容西湖。南宋词人蒋捷一首《玉漏迟》说“水月仙人院宇,到处有、西湖如镜”。更妙的是清人沈复的《浪游记快》,他尝奋力攀上葛岭初阳台,“觉西湖如镜,杭城如丸,钱塘江如带,极目可数百里,此生平第一大观也”。
从西湖南岸开始游览,映入眼帘的是耸立于夕照山上的雷峰塔。登上塔顶,西湖美景一览无余,快意非凡,真可谓“登高使人心旷,临流使人意远”。但见白堤、苏堤安卧在湖面上,宛如两笔修眉。白堤和苏堤合围的部分是开阔的外湖。小瀛洲、湖心亭、阮公堆三岛仿佛三颗“青螺”镶嵌在“白银盘”里。小瀛洲岛附近的湖面上有三座小石塔,中秋时节呈现“三潭印月”景观。湖心亭上有著名的“虫二”碑,“虫二”是“风(風)月”两字去掉外边,寓意“水天一色,风月无边”。阮公堆是清代浙江巡抚阮元主持西湖疏浚时,以湖中淤泥堆筑而成的人工岛。
沿着苏堤从南往北漫步。此堤是苏轼清理西湖用淤泥堆造而成,故名苏堤。沿着苏堤走走停停,不时驻足欣赏,过了映波桥、锁澜桥,站在苏堤上向西望去,对岸杨公堤掩映在垂柳中,依稀可见。
杨公堤的来历不寻常。元朝对西湖废而不治,任由豪强占湖为田,到明代初年西湖几近泯灭。杭州知府杨孟瑛力排众议上书朝廷请求疏浚西湖。他挖除豪强所占田亩,并用所挖的淤泥堆成一道堤坝,故得名杨公堤。
视野越过杨公堤再往西,极目远眺,三台山、天竺山等群山逶迤,郁郁葱葱,云雾缭绕,浅绿、碧绿、墨绿、黄绿、湛绿相杂,满目苍翠,层林尽染,为西湖涂抹出浓郁的秋色。正所谓“浮空积翠如云烟”。
过了苏堤上的东浦桥,东侧水域为岳湖,因靠近岳庙而得名。岳湖水面遍植荷花,这便是西湖十景之一的“曲院荷风”。相传宋代这里有一座酿酒坊,取金涧溪水酿曲酒,附近荷塘种有荷花,清风徐来,荷香与酒香四散飘漾,沁人心脾。如今“曲院”不见了,只见荷叶田田,菡萏妖娆。造型各异的小桥跨卧在莲叶铺成的绿毯上,风姿绰约,氤氲着荷叶的清俊之气。眼前这雨后的荷塘令我想到了周邦彦“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诗句。
大我之镜
西湖的观赏方法,不只可在山水之间徜徉,亦可在历史人物的故事与精神中感动、深思。
古代历史上有“西湖三杰”,他们是宋代的岳飞、明代的于谦和明末的张苍水,这三杰所处时代不同,但均魂归西湖。岳飞、于谦的故事,妇孺皆知,他们以生命书写了大忠大义,张苍水亦如此。
张苍水,名煌言,苍水是他的号,明亡后,他在东南沿海继续抗清,直至被俘遇害。1664年农历八月,张苍水被押解去杭州,辞别故里时,写下一首诗,他知道此行将面对的是什么,但他很坦然,因为“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
每每想到这些令人感佩的人物,遣玩的兴致退去了。空灵清澈的西湖不单是自然之镜,倒映出亭台楼阁,更是历史之镜,映射出历史的沧桑厚重。
从“绿杨阴里白沙堤”到“淡妆浓抹总相宜”,西湖自古就是江南风光的典范,她那晴光雨色的万种风情,不知吸引了多少人流连忘返,甚至仿造其中的景观,布置在自己的园林中。
园林是古人的桃花源,大门一锁,外面的世界就隔绝在了高墙之外,向内则是一片湖光山色,让人沉醉迷恋,甚至让人耽于逸乐。躲进小楼成一统终究只是一个梦,外面的世界迟早要将自己的消息送入园林之内。
忽然想到了明末的文震亨,文徵明曾孙,苏州园林中有一座别致的艺圃,文震亨就是它昔日的主人。大概没有人比文震亨更懂得园林生活的雅致,他著有《长物志》一书,传递出的中国生活美学令人向往不已。他深居园林,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而是时时关注晚明国家与社会的动向,固守着“三百年来忠孝在,慎言无溃旧家声”的家训,保持自己的气节。
从某个角度看,西湖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座巨大的开放的园林,谁都可以走入这园林中,带来他们的消息。园林与市井不应是一组反义词,一个属于文人墨客,一个属于贩夫走卒,园林中应能听见市井之声。
不觉间,行至望月亭。这里背依孤山,面临外湖,是著名的“平湖秋月”景点。站在亭边纵目远眺,但见皓月当空,夜色如洗,湖面笼罩着一层薄雾,南岸的雷峰塔璀璨灯光与天上皎洁明月交相辉映,宛如仙境,真是“湖光秋月两相合”。
闭目澄心,思绪漂浮于天人之际,“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明月可曾是苏轼在赤壁的所见?苏轼在《赤壁赋》中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苏轼认为清风与明月是大自然的丰厚馈赠。人并不只限于身躯,应当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仰天俯地,以天地为“大我”,得万物精华。只有看开个人得失,摆脱世俗功利之心,清风明月的胜景才能纷涌入心。
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世俗功利所惑,利欲熏心,而无法得见这清风明月的胜景。心境要想保持像西湖那样澄明纯澈殊为不易,这需要我们从历史中获得启示与智慧,常常自省自警。
为民之镜
孤山岛上景致众多,其中有一处泉水。苏轼在杭州任职时,为纪念恩师欧阳修,将此泉命名为“六一泉”。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为六一。
苏轼在《六一泉铭》中写道“虽江山之胜,莫适为主。而奇丽秀绝之气,常为能文者用。故吾以谓西湖盖公几案间一物耳”。只有“能文者”才能领略江山之胜,西湖的美早已为欧阳修所领略,并诉诸挥洒自如、酣畅淋漓的文辞。其中“文”的意蕴耐人寻味。《国语·周语》说“文者,德之总名也”。“文”与内心道德品质相关,是一种内在修养,正所谓“文者气之所形”。“能文者”不单是文学功底深厚的人,更是具有浩然正气的人。“淡妆浓抹”的西湖正是江山“奇绝秀丽之气”的一个缩影。
沿着白堤走到圣塘闸,隆隆的水声从闸门传来,它提醒人们西湖并不单是供人赏玩的景点,还是利民富民的水利设施。圣塘闸上有一块《钱塘湖石记》碑。碑文作者是白居易,他曾任杭州刺史。
西湖原是一古海湾,后来随着海平面下降和钱塘江潮挟带的泥沙而逐渐成泻湖。随着西湖周围山区多条溪流把淡水和泥沙带入,西湖一方面淡水化,另一方面沼泽化,这就需要持续不断地对西湖进行疏浚。
白居易主持疏浚西湖,既为运河补水,方便漕运,又筑堤蓄水,灌溉农田。他在即将离任时作《钱塘湖石记》,将一篇水利专论写成美文,告知后任官员“钱塘湖事,刺史要知者四条”。他针对旱年有人以“鱼龙无所托”“茭菱先其利”为借口不肯放水,大声反问“鱼龙与生民之命孰急?茭菱与稻粱之利孰多?”那拳拳爱民之心跃然笔端。
石碑边伫立着“惜别白公”雕塑,描绘了白居易奉诏离杭赴京时,杭城百姓夹道相送的感人情形。在西湖的治理史上,除了白居易的名字外,还有苏轼、杨孟瑛、阮元等人,他们主持的工程,既造福百姓,又平添了西湖的诗意,在西湖这面镜子的映照下,彰显着为民的本色。
古人云“嗜欲不得枉正术”。为政者只有把精力用在民生福祉的“正术”上,百姓才不会忘记他们。白堤、苏堤、杨公堤、阮公堆使他们的名字跟西湖永远联系在一起。正所谓“岂曰无碑,山河为碑,何用留名,人心即名”。
西湖的故事还在继续。还湖于民的理念在杭州已深入人心。早在二十年前,经过综合治理后的西湖沿湖绿地和景观全部免费向市民和游客开放;十年前,西湖会所专项整治,让那些人为制造出神秘感的空间重新回到了市民中,成为市民的休闲文化场所。
在新时代,西湖的天更蓝、水更清、山更绿、鸟更多了。西湖之美不仅荡漾在温婉绰约的柔波中,体现在采莲和打渔的劳作中,更聚焦在湖畔茶客安闲的目光里,洋溢在湖上船工富足的笑脸上。今年杭州亚运会、亚残运会成功举办,西湖那温润如玉的气质再次惊艳世人,江南的美浸润到了更多人的心田。
离开西湖后,那碧水柔波依旧令人心念飞越、思如潮水,久久不能平静。古人云:“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西湖也是一面镜子,可以欣赏自然之美、感悟历史沧桑、领略江山之胜、体察民之所怀。这面镜子也应当放在我们的心中,时时照己,时时拂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