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寒意越来越浓,那些残存的温暖,也只在有明媚阳光的时候才能稍有感觉,路旁的树木,不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就是沉默不语地任北风侵袭,所有植物生长的节奏,已经全然被制约得像在冬眠,时间不曾静止,但整个季节没有动感地重复着,仿佛只有日升日落,才提醒人们时空变换的脚步。
自从父亲走后,我的亲情世界已然被冲击得支离破碎,悲伤的情绪像空气中随处漂移的病毒,已经侵入我身体的每一处,每一个独处的瞬间,脑海中都会闪出父亲生前的画面,就像电脑屏幕里随时弹出的广告,挥之不去,我只有在忙碌的工作中刻意让单位琐琐碎碎的事情牵绊住自己,尽量不去回忆,我知道,时间终会淡化我的情绪,稀释我的悲伤,也许多年以后,我会像诉说故事一样不带情绪地讲起父亲,他的平凡的一生,他的生命,定格在80岁的年轮,可他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会让我受用无穷。
为父亲办丧事的时候,村里的一些老人们都聚拢在我家的小院里,围着火盆,边抽旱烟边闲谈着父亲和他们的过往,“老王这辈子,吃苦多,但好歹是享福了”,“老王命好,多活了这十几年”,“王家几个娃和媳妇都孝顺,老王这一走也算解脱了”。老人们的语气平平淡淡,眼里似乎也看不出特别的难过,但沉重的语气似乎像说自己的故事一样。等到父亲的骨灰入棺时,一位村里的父辈老人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照本宣科”地总结起父亲的生平,他的叙述篇幅不长,甚至没有用什么修饰和歌颂的词汇,但我从只字片语中,深深地感受到父亲一生的不易,而他的勤劳、善良、乐于吃亏是我的父辈们给予的共同评价。
父亲共有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二,老大是个聋哑人,一生未娶,一直和我们一家生活,老三在5岁的时候因家庭贫困被过继给一个亲戚,成家后生活本来不错,老三读过书,是公认的有本事的人,可惜子女中有一个智残,一个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家庭生活的重担压得他英年早逝,老四在成年后也因生活所迫入赘别家,后来成了当地村干部,还当过省上党代表和人大代表,算是父亲弟兄中最有出息的人,但在父亲弟兄中,身为老二、一生未上过学的父亲却一直是主心骨,先是帮着他三弟四弟成家立业,后来又为奶奶送终,还一直照顾他的聋哑大哥,家庭的重担压得他始终没有喘息的机会,等到我们弟兄先后上学,父亲的担子就更重了,每到周末,我们先后从学校回家时,父亲总是在离家二十多里外的大山里砍竹子,周六去,周日下午才能回来,用砍好的竹子做成扫把或编成竹筐,然后再徒步到十里外的集市去卖,换成我们弟兄一周的生活费。
那个时候,我记忆中我家的房子一直是全村最旧的,同村的同龄人中不少已经辍学回家帮着干农活了,许多家庭都拆掉土房修了砖瓦房,甚至都有人修了楼房,我们家的土坯房还一直在醒目地存在着,父亲执拗地让我们必须把学上完,他和母亲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来支撑我们的学业,等到我们弟兄几个先后上了中专大学,父母亲的肩头的重担才有了些许缓解。
父亲当了一辈子农民,一直很低调甚至很卑微地生活着,他不善言辞,很多时候是沉默的,他一生最大的骄傲,就是四个孩子中有三个考学跳出了农门,在上世纪80年代,那种不易可想而知,但即使我们都参加了工作,甚至在单位里都成了骨干,父亲也一直没有表现出丝毫优越感,依旧在庄稼地里忙着,我一直感觉到,在父亲的世界里,似乎有一种定力,让他面对困苦生活的时候,没有低头,后来家里生活状况好转,不在为吃穿用钱发愁时,他也没有表现出十分的开心,哪怕他的儿子事业上取得成绩,哪怕他的孙子孙女先后考上名牌大学,他也只有些许的欣慰。在他的认知里,人的一生,不可能得到太多,不能有太多奢求,即使吃得苦中苦,也未必要作人上人,从他留给我们不增言说的教诲中,我能读懂他对我们的期望,那就是珍惜得到的一切,用感恩的心来生活。
父亲的病,是在大哥大嫂陪他到医院体检时查出来的,那还是十二年前,手术之后医生的判断,是最多再活五六年,那是我们的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出现奇迹,让父亲至少再活十年以上,为了这个奇迹的出现,母亲付出了巨大辛劳,而父亲自己则一直比较淡然,我们一直没有告诉父亲他得了癌症,但其实,父亲或许早已从我们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了答案,只不过,父亲从来没问,我们也从来没说,我一直感到难过的是,父亲是在他可以享福的时候身体出现了问题,而在他身体健康的时候,他一直在为艰难的生活负重前行。
父亲去世前最后一个月,已经被病魔折磨的不成样子,全身水肿,瘦弱不堪,但他还是很淡然地面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死亡,拖着病体让我们抬着他看了山坡上的坟地,交代了去世后要火化,
我知道父亲其实是希望自己土葬的,而且我们老家的村子大多还是在土葬,但他考虑到我们都在外工作,不希望我们为难,坚持要火葬。在他离世后,我们还惊讶地发现,需要我们到父亲坟头祭拜的每一个“七”,居然都是星期天,我宁愿相信这是父亲特意安排的,是让我们不要因为他的事请假影响工作,这很符合父亲的性格,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不计得失的帮助他人,但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父亲走了,悄无声意地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深深体会到了没有父亲的孤独,冬日的阳光下,想再陪父亲在田野漫步,想再和父亲一起吃顿团圆饭,甚至,想再陪病中的父亲住院治疗,想再给父亲抹一把脸,洗一次脚,都已不能了,我能做的,就是活出自己干净的人生,去抚慰父亲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