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收   (连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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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天晌午,田福太老汉挖玉米的时候,神思驰骋了,他想起了他的女人,从女人又想到了他历经的生活。他结婚后的第二年,日子就不好过了。他在二十七八岁上挨过的饿,和七八岁、十七八岁挨过的饿,内容是一样的。只不过比七八岁和十七八岁时有耐力些罢了。1961年冬天,他和村子里的人吆着大车去雍山深处的林由县拉运救济粮,天寒地冻,木轱辘大车从山路上碾过去,如同鼓槌在鼓皮上敲,响声十分空洞。天空飘着干燥的)花,)花仿佛沙子一样,落在大车上,落在牛的脊背上,落在人的身上,久久不肯消融,空气凌冽而紧张。这本该是牲口卧在饲养室里,摇着尾巴悠闲地回草的时候,这本该是男人们躺在热炕上,偎依着女人的时候。他们一行十辆大车20个人却疲惫不堪地行走在风)之路。车上是发霉的玉米和黑豆。他们饿得眼发黑,谁也没有动过吃一口救济粮的念头。就是饿,也不能吃不该吃的粮食。那时候的农民,他们那一代农民,都能规守做人的方圆,他们看重的是自尊、荣誉、品行、人格、尊严。他们会同情,能忍耐,能宽容,懂谦恭。这些品质是溶在血液里面的,是骨子里就有的,也是从小培养的。当然,人里面的瞎种,就像粮食里面的秕子,不可能没有。他当然知道,人坏起来比狼还坏,心比锅底还黑,但好人毕竟是多数。人世间之所以温暖,就是好多好多的好人烘起来的,他们用自己的作为,用自己的品格架起了一团又一团的火,把人世间烘得暖洋洋的。他记得很清,在过大沟河时,他们以为河面上结了很厚的冰,人和车完全可以过去的,谁知道,还没走到河心,咔嚓一声爆响,冰被车轱辘碾开了,车轮子陷下去了。他们将车上的粮食卸下来,一口袋一口袋扛过河去,几十个人硬是用肩膀将车抬上来了。那时候,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毅力大得惊人。他就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累。过了河,上了黑山梁,他的车走在最前边。夜幕降临了,山里是灰蒙蒙的一片。在一个转弯处,他恍惚看见,有一件烂衣服撂在山路上。等走到跟前,他一看,不是衣服,而是一个饿昏了的小男孩。他把那孩子抱上车,脱下自己的棉袄给孩子盖在了身上,把仅有的一块高粱面粑粑给了孩子。当时,那孩子只有8岁。他把那孩子养了四年。1965年,孩子的父亲到村子里来找,村里有人撺掇他,叫他向孩子的父亲要这四年的抚养费,他一听,就躁了,他说,我田福太是为了钱,为了粮食而领养孩子的吗?他以为,那些人太小看他了,他什么也不为,他只是为了那条命,如果他连命也不看重,他还能看重什么?孩子抱住他的腿,不愿意离开他。他叫女人给孩子和父亲烙了三个锅盔,叫他们带上干粮,上了路。

  不能说当农民不苦。苦是农民生活的调料。最苦的时候不是吃不饱。穿不暖,最苦的时候,是自尊心的伤害,是人不把人当人看。最苦的时候,就要把气憋住活人,千万不能把那口气放了,泄了。

  他不过给马世明的儿子了一斗小麦,工作组老卫就把他推上了批斗台,说他阶级觉悟不高,说他和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在他的眼里,马世明的娃是村里最好的孩子,是会有大作为的,他疼爱这样的娃娃,他完全是出自一种爱心。他的眼力不错,后来,这娃考上了大学,到了省城里工作。他到乡下来,有机会就来看望他。当然,当初他并不是为了有回报。

  田福太老汉抬头看看天。天放晴了,天空湛蓝而深邃,秋日的太阳柔和极了,亲切极了。这个时候,农民们忙秋收忙秋播,一身汗水,一身泥土。而城里人高高兴兴地迎来了旅游黄金周,他们穿戴得干干净净的,去逛名山,玩名水。农村人到了他这把年纪,大都丧失了劳动能力,越老口袋里越没有钱,还要儿子养活。而城里人,年纪大了,工资增加了,退了休,有一份养老金,他们不为吃喝而愁。去年,他病了,村医疗站的牛医生来给他输液。牛医生问他多大年纪了,他说67岁。牛医生说,你都退休7年了,还不歇下来?他苦笑了一声:闲不住呀?对于农民来说,就是干到70、80岁,也没有退休的说法,要他退休,除非土地退了休,除非土地老得没牙了,老得不能长粮食了。他目睹着他的父辈们,他的同辈们都是干到了趴在地上起不来了,才在炕上躺几天,见一见他的亲戚、邻居,然后,就躺进土地里面去了。有的临离开时还吃些药,打几天针,有的人连一粒药也不吃,悄然而去了。这就是做农民的一生。

  杨梅只顾埋下头去掰玉米棒,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公公的腰弯下去,左手抓着一棵玉米秆,右手里的镢锄扎在玉米的根部。镢锄没有动。两只手分别像拄着两根拐杖:一根是庄稼,一根是农具。他那样子,仿佛是一座雕塑,极具造型,令人感动。杨梅放下手中的活儿,赶紧向公公跟前跑。她跑过去,叫了一声爸。老汉脸色发黄,纵横交错的皱纹里灌满了汗水。他用尽了力气,将锄镢向后一拉,玉米秆被挖下来了,他打了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里。杨梅赶紧扶住了他。

  “爸,你咋啦?”

  “心里有点不好。大概是想过去的事,把心想累了。”

  “我扶你回去吧。”

  “你看,剩下不到半分地了……”

  “不行,你脸色不好得很。”

  杨梅扶着公公走出了玉米地。

  此时,田福太老汉头脑里还很清醒。他想,他老了,身子骨太重了,他不能把身体的重量全交给儿媳。这样,会把她的精神压垮的,不光是身体。他要用毅力战胜自己的肉体,他尽量不向儿媳这边靠,尽量拿出人生的全部力量来。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去,自己一旦倒下去,儿媳非被吓坏不可。庄稼人到了收获粮食的季节,土地也到了它要收获的季节了吗?莫非土地要把自己收获了?为了使儿媳不惊不诧,他一边走,一边装作轻松地说:“杨梅,爸还没有到退休年龄哩,土地爷不收留我,等我干不动了,我会要求退到土里去的。”杨梅说:“你没老,你还能干着哩。”

  杨梅将公公扶进了院门,扶到房间里,叫他躺在炕上。杨梅给公公倒了一杯开水,在杯子里倒了几倒,用舌尖尝了尝,不太烫了,要给公公喂水喝,田福太老汉说:“杨梅你坐下,我自己喝。”

  杨梅就坐在炕沿上了。杨梅看着公公,在心里说,千万不要叫他在这个时候离开我们,这个家需要他,儿孙们需要他,松陵村人需要他。他一走,就等于这个家庭里支撑爱的拱梁塌坍了,一旦失去爱的抚慰,他们将会活得很苦的。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不是丈夫田辉,而是她的公公。老汉的爱是醇厚的,和煦的,温热的,纯静的,不含一点儿杂质;他的爱,是舍弃了自己,心中只有他人的爱;他的爱,是把一颗心掏出来,用烫热的心去煨你、熨敷你的爱;如果她自己失去他的爱,她的头顶上将会出现一个窟窿的。杨梅看着公公,喉咙眼里一酸,几乎掉下眼泪来。

  老汉喝了几口水,放下了水杯。他欠起了身。

  “杨梅,等把剩下的那点玉米挖完了,你到城里去,把牛娃给我领回来,我想孙子了。”

  “明天田辉休一天假,他回来时,肯定会领上牛娃的。”

  杨梅的儿子牛娃在县城她的娘家,杨梅的娘给他们带着孩子。

  “爸,你躺着,我去叫牛医生来给你看看。”

  “牛医生去年就给我说,叫我退休。那碎崽娃得是想吃我的臊子面了?”

  关中西府的习俗,娶媳妇葬老人时,要吃一种叫臊子面的吃食。

  “牛医生是嘻嘻哈哈的人,他是说笑话哩。叫他来看看,我就放心了。”

  “那你就去吧,叫我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

  杨梅是撵到地里把牛医生叫来的。杨梅去叫牛医生时,牛医生大概知道,老汉情况不妙;他只拿上了听诊器和血压计。他给杨梅说:“你爸打去年心脏就不好。”杨梅说:“我们都不知道呀。”牛医生说:“你爸不叫我给你们说。”

  事情在牛医生的预料之中。当杨梅和牛医生进了老汉房间里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老汉安安静静地平躺着,睡着了似的。杨梅跪在炕跟前,化了一张纸钱,纸灰落下来,落在了老汉的身上,浇在了桌子上的台历上。台历上是红颜色的字:2001年10月1日(国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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