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树倒不把人对它的冷遇放在心上，照样默默地生长，几年下来，竟也长成一株英英武武的大树。夏夜，孩子们坐在树下摆“龙门阵”，是一件舒心的事情。于是，人们这才注意到它的好处。

    开春的第一场透雨下过以后，在春天的呼唤下，蛰伏一冬的椿树开始发芽，树梢呶出的嫩绿芽尖，被人称作椿“芽”，是它经过冬天孕育后为人世间奉献的第一道美食，无论凉拌或炒着吃口味都极好。

    这个时候，王伯就“噌噌”地上树，麻利地扳下嫩绿绿的芽尖，再让王妈洗净分成小把，挨家挨户地给邻居送去。王妈和王伯解放前从河南逃荒进入关中，关中平原养育了他们，也就养成了他们淳朴善良的性格，王伯一家在院子里人缘极好。王妈颠颠地，挨家挨户送香椿，她操一口纯正的河南口音吆喝：“不多，不多，尝个鲜，尝个鲜。”最后的那个“鲜”字还拐了弯，便有了跌宕、有了平仄，听起来，像早春的椿芽般有滋有味。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些年头了，这浓浓的香椿味也陪着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在我的记忆中，王伯给邻居送香椿的习惯从没有改变过。

    然而，厄运还是降临到了这一家人身上。平时饭量极好的王伯在冬天里先是没了食欲，人也渐渐地一圈圈消瘦，王伯一辈子要强惯了，不把病放在心上。在王妈和邻居的劝说下，他才极不情愿地到医院检查，结果是食道癌……。开春，又一个椿树发芽的季节到来，王伯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

    那时候，香椿树又一次地长出了人见人爱的椿芽，在一院子人和王妈带着哭腔的央求下，他终于答应住院，但还是执拗地要上树扳椿芽，他竟然孩子气地说：不同意就不走。王妈没有办法，只好依着他。邻居注意到，他上树的动作远比以前迟缓了许多。王伯看着王妈像往年一样挨家挨户把香椿送了以后，才心满意足地住院去了，这一走，王伯就再没有回来过。

    多好的人呀！满院子的人都为王伯的离去而伤感，时不时地就会想起王伯在世时的好处，好人的离去虽然悄无声息，但却把美名留在人间。

    王伯走了之后，王妈在每年开春的时候，还会把嫩绿的椿芽给邻居送去，但采摘香椿的事就由院子里的孩子们干了。王妈做这件事的时候还是那么认真，但院子里的人总感到在这棵椿树下已经少了许多欢乐。

    有一天，王妈对我惊异地喊道：“怪了，松树有柏油，椿树上也有这东西。”我一看，椿树的纹理上真的渗出了淡黄的汁液。晶莹透亮，凝结状若琥珀。我好激动。不知道该怎么向王妈解释这一现象，就一个人傻想：世界万物，大概都是有灵性的，椿树也一样，它是不是想起它的主人了，树儿也是有情感的吧，但愿我的想法是对的。于是，我便在心里与它对话：椿树呀椿树，你孤独吗芽你寂寞吗芽这不要紧，王伯走了，还有王妈，还有满院子曾经受过你恩泽的人陪伴，会让你欢快、让你高兴的。对你，人类应该有十二万分的感激才是。你会在大家的扶持下一年年长高的。这时，阵风吹过，椿树叶儿唰唰作响，我庆幸它听懂了我的话语。

    救灾我为一棵椿树做出庄严承诺的时候，却发现小院的情形越来越糟，先是隔三差五地响起婚嫁的鞭炮声，东家娶媳妇，西家嫁女儿。住户在意识到生存空间狭窄之后，便向蓝天索要空间，厨房加盖楼阁，一家起头，众人仿效。幽静与闲适荡然无存，人在院子走过，就像穿行在深深的峡谷。

    世界日日变，这样的日子一定不会长久。事实很快就印证了我的想法。城市又一轮建设高潮到来的时候，拥挤的小院很快列入政府旧房改造范围。人，总是怪兮兮的，没有动迁，希望改变现状。真要离开，又是故土难舍。王妈也要走了，暂时住在郊县的儿子处。人，可以改变环境，但并没有谁想过一棵椿树的命运：树儿有根，它能挪移吗芽一棵椿树不算名贵树种，谈不上移栽。院子的人记得它的好处，但无法改变它的命运。伴随着动迁日子的来临，它的生命也该结束，这也就是说，有关椿树的记忆将会淡出人们的记忆。这样的结局是不公平，但又有什么办法芽由此想开来，也许，它根本不应该来到这座城市，它的乐园在广袤的田野。然而，它从决定在这里生存的那一瞬间就站稳了脚跟。从此，冷落也罢，屈辱也罢，一如既往地生长，默默奉献。我抚摸着椿树枯裂的躯干，那上面仍在渗出晶亮的汁液。哦，春在萌动，心在复苏。

    想想吧，推土机轰响着碾过这片土地，曾经有过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连同这棵椿树那么多温暖的记忆。椿树啊椿树，我懂了，王伯在春天走了，你也将在同样的季节离去。你是在追随主人的灵魂吗芽想着想着，就有泪水夺眶而出。我，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的情感此时此刻为什么会变得这样脆弱，一棵椿树的去留也值得为它伤心芽我问着自己。但我又真的无法抑制错综复杂的情感啊。一介书生，无奈时，只能写下几行伤感的文字了，但我又真切地感受到，椿树毫不起眼的经历又像要告诉我什么，我急切地想破释这一生命密码。

    椿树的一生太平凡了，发芽便发芽，奉献便奉献，砍伐便砍伐，而我生为人子，又有七情六欲，生活中，我能像它那样生不择地利，在平凡的生活中修炼出至高至大的境界吗芽无意间，树的精灵正依附在我的躯体内，哦，它希望我也长成一棵奉献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