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下了一场大雪,接着又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小村湿漉漉的土地上,桃花艳艳地红着,梨花也亮亮地白了。节令已到谷雨,墒情又好,正是种杂田的时候。
带着泥土味的空气从打开的窗户中扑了进来,农具碰撞声、吆喝牲口声也从窗户中传了进来,听得出全村人都忙活起来了。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母亲躺在炕上,不停地翻身,叹气。
这是多年前的春天。移居县城两年后,身患重病多方治疗失败后的母亲又回到她生活了30多年的小村。土窑洞,热炕头,鸡鸣狗叫,乡土乡音,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到春耕时间了,自己却病在炕上不能动,母亲的情绪越来越焦躁,两行清泪也顺着脸颊落到枕头上。
母亲一哭,立刻引来一阵压抑着的抽泣声,我们围在她的身边一个个泪流满面。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瘦、气息奄奄的母亲还牵挂着一生珍爱的土地,我们的悲痛愈加强烈。
“刚才梦见下了一场好雨,我正高兴地在上阳洼种豌豆呢,醒来一看,我还睡在炕上不得动。什么时候我才能爬起来再种地呢?”母亲一边流泪,一边用微弱的声音低语。
母亲不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我们更不忍心告诉她。每每听到她念叨着种地,憧憬着收获,我们总要偷偷地伤心一场。父亲早逝,母亲历尽艰辛拉扯我们长大,都说苦尽甜来了。出于对她健康的考虑,也为了回报她大半生的操劳,两年前我们强劝着她离开小村,移居县城。
总以为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新鲜蔬菜、鸡鸭鱼肉这些庄户人期盼拥有的生活条件会给母亲带来幸福,谁想柴一把草一把操劳惯了的她却并不快乐。剩的饭菜母亲舍不得倒掉,给她多买两件衣服又埋怨我们铺张。母亲说待在城里不喂牲口不种地,也不做个针线活儿,日子清闲得让人受不了。闷得慌的时候,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上班的上班走了,邻居也都见面多来往少,不像小山村的乡亲,高喉咙大嗓门,看见个人就能拉话。
在很多时候,闲着无事的母亲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默默地想念着小山村,想念着那些种地的日子。
母亲终于回来了,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小村依旧,而母亲却不再拥有过去的健康。
“大疙瘩能种些好谷子,峰峁子的地能长好绿豆……唉,我种了一辈子地还没种够。”母亲又在自言自语。儿女们都走出了小村,精心侍弄多年的地送人种了几年,今年还得送人种。对土地怀有深厚感情的母亲在下过这场好雨后,就一直为种地的事黯然神伤。
当一声悠长的民歌声传进窑洞时,母亲微睁的双眼又一次泪光盈盈。她还是撂不下她的土地。儿女们围着她所带给她的安慰,远远不如让她去种地,我们这才明白过来。
“妈,现在正是种玉米的时间,趁我们都在家,今年的坝地咱们自己种,到了秋天您好给我们煮玉米吃。”弟弟轻轻的话音还未落,母亲就显得高兴起来:“连种三年地如母亲,再种三年地比母亲。人都靠土地养育着,光咱那点儿坝地就能收两担玉米呢。等放忙假了,都把娃娃叫回来,我给你们煮玉米吃。”
一句话又说到我们的伤心处。母亲才53岁,如果她不患这样的病,给我们煮玉米吃是很自然的事。然而,现实是无情的,现实没有如果。这是再尽点孝心的最好方式了。弟弟执着犁,我点肥,妹妹点种子,一行行一垄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一中午,我们泪流满面,汗湿衣衫。
“妈,我们把坝上的玉米种上了。”“妈,我们把对面洼的黑豆种上了。”“妈,我们把高粱种上了。”
几天过去了,能种的庄稼都种上了,我们又俯身围在母亲床前。母亲伸出瘦瘦的、令我们目不忍视的手,一边摸着妹妹的头,一边用疼爱的目光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