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白鹿原》开头,麦浪滚滚,沙沙作响着涌向天边,远远传来沙哑的歌声……是华阴老腔!那声音时而像山梁,时而似山峁,时而如深沟,时而若惊雷,粗犷、豪迈、倔强、悲怆。听着听着,有种古老的东西在心里慢慢升腾、浸润……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老腔不是唱出来的,而是从黄土里迸发出来的。它像一柄铁镐,凿开了历史的地表,让我们窥见先民们与天地抗争的雄浑身影。那嘶哑的呐喊里,有黄河纤夫弓起的脊背,有麦客挥镰时滚落的汗珠,或许还有秦人东出函谷的慨然……它不仅仅是音乐,更像是一个民族血脉深处的记忆在发声。
华阴老腔来源于老腔皮影,原名叫“拍板调”,是由华阴民间说书艺术演变而成的。后来,它去掉皮影,走上舞台,就成了今天的华阴老腔。老腔与秦腔都是陕西古老的戏曲,但二者规模不同,风格迥异。秦腔体系庞大,唱腔丰富,行当齐全,规矩严谨,多流行于西北各地;老腔形式简单,唱腔高亢,随意活泼,带着原始呐喊的味道,以前只在华阴部分地区流传。
细听华阴老腔,你会发现它的旋律和黄土高原的起伏十分相似,正如越剧的婉转对应江南水流的曲折,这也印证了“山川不同,风俗有别;风俗有别,戏剧存异”的道理。
华阴老腔的舞台很随意,可以是音乐厅的聚光灯下,也可以是村头的晒谷场。乐器有自制的六角月琴、钟铃,还有传承了无数代的惊木和长条板凳。演出前,一群穿对襟短褂的人散在台角大声聊天,像农民即将下地干活。突然,一位穿红衣的精瘦老汉跳上台,吼了一嗓子:“伙计们,都准备好了吗?”“好了!”刚才还松散的人们齐声应答,抓起乐器,迅速站好。两人盘腿坐下,一个拉胡琴,一个敲梆子摇铃。“抄家伙,曳一板!”红衣老汉抱着月琴站在中间。瞬间,锣鼓、月琴、二胡、梆子、喇叭、铃铛,加上惊木拍打板凳的声响,轰然迸发,像黄河巨浪,扑面而来。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台上众人齐声吼唱。红衣老汉弹着月琴,脖子上青筋暴起。唱到激动处,众人齐声帮腔,声浪一层高过一层。这些“演员”没有固定程式,他们挽着裤腿,敞着衣襟,有的蹲着,有的坐在地上,指间夹着烟卷,脸上刻满皱纹。唱到“女娲娘娘补了天,剩块石头就成了华山”时,众人仰天长啸,用力跺脚,整个舞台都在震动。拿惊木的老者舞弄条凳,凳子忽而四脚着地,忽而两腿悬空。他抡圆胳膊,用木块猛击凳面。每一声脆响,都像把生命钉进了旋律。
华阴老腔的根,扎在两千多年前的漕运码头。当年,西汉船工在黄河、渭河、洛河交汇的土塬上,喊出第一声号子。从那一刻起,就写就了这种艺术的命运——它不是温雅的观赏品,而是劳动者与自然搏斗的呐喊。
令人振奋的是,这种古老的呐喊正在新时代焕发新生。从谭维维与老腔艺人在央视春晚合作的《华阴老腔一声喊》震撼全国,到短视频平台上老腔片段的火爆传播;从非遗进校园的朗朗传唱,到文旅融合的实景演出——华阴老腔的千年血脉,在当代语境中持续而有力地搏动。当“00后”大学生在音乐课上模仿惊木击凳,当年轻的音乐人在电子乐中植入月琴的苍凉,当华阴老腔代表性传承人张喜民带着孙辈同台演出,我深切地感受到,那份文化基因的鲜活延续。
《吕氏春秋·古乐》记载:“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每次读到这段文字,我耳边都会响起华阴老腔那黄河怒涛般的旋律。它用原始的生命力劈开一道裂缝,让我们看见中华民族的一种精神底色——那是苦难中依然昂头的倔强,是平凡里迸发的惊人力量。当最后一声惊木落下,仿佛整片黄土高原都在与之共鸣。(李星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