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间,我有一座小院落。花香填不满土墙缝,却是放心的好地方。在这里,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远离喧嚣,不闻褒贬,天的阴晴圆缺、地的河坎沟岸时常决定着我的语言和行为。
红日头刚刚还挂在杨树尖,天边却滚过了几团云。搭架木梯爬上屋顶棚,我就闻到了雨腥味,等到收回了晾晒着的辣椒和灰灰菜,门扉外就有人披着蓑衣荷着锄,走在迷蒙的烟雨里。睡梦里,邻居家的公鸡打了一声鸣,欠起身就瞅见曙光把木窗推开了一条缝。东风掀得树叶子哗啦啦地摇,我知道不带把油纸伞,可不敢长路去访亲友。柴狗子蜷曲在门台上,半睡半醒耷拉着眼,不抬头它能分辨出来人是张三还是李四。远道的亲戚走来了,它隔墙能嗅出熟人味。有人轻手轻脚想悄悄溜,它伸下脖子,“啊呜”一声会立起了身。当然,要是碰上月色朦胧的夜晚,父亲还要去听秋声。蹭,蹭,玉米汲水拔节了。嚓,嚓,地老虎咬着豆根了。声音是土地的语言,稼禾的一苦一乐,全藏在了他一明一暗的烟锅里。
乡村生活是原生态的。没有修饰,没有遮掩,一切随着性情走。
前院靠墙的水井边,葡萄攀上了竹竿架,投下一片绿荫凉。偏旁的石榴不寂寞,春天会开一树炫目的花,菊花黄了,它的果子个个吐红玉。后院里,豇豆扯上了紫茄子,地瓜占了红薯的窝,南瓜的藤蔓爬进了茼蒿地。马杂菜见水就张扬,恼得韭菜使劲长叶子。一伙菜蔬你扯我的胳臂,我绊你的腿,吵吵闹闹,推推搡搡,着急得妻子拿着把小锄头,不知道该去劝劝谁。这也怪不得它们,碰上个和风暖夏的,谁不想抓紧时间开朵花、结个果?
酷暑里,置起一方小石桌,搬来几截枯树根,我喜欢葫芦架下听蝉鸣。吃过妻递过的那一碗油泼辣子带面,喝过半勺酸浆水,我散乱着发,斜披着衣,仰天要吼几声乱弹子。呐喊声里,忘掉了天,忘掉了地,忘掉了得失和浮躁。
笃笃,笃笃,远道的客人来访了。谈过古今,聊过中外,咱不能到了饭时还吝啬的和人干拌嘴。没有好吃的,不花钱的还是有的。招呼儿子后院摘几颗青丝瓜,弯腰割一把嫩韭菜。地头间再挖回一些春蒿、马杂菜。蒜泥拌黄瓜、清炒油麦菜、苜蓿蒸麦饭,叮叮叮,咚咚咚,家常菜一会儿就能扑腾一大桌。
乡里的女人燕窝鱼翅大龙虾吃得少,做面食却能随手翻出新花样。打搅团、摊煎饼、搓麻食,撕疙瘩、包饺子、擀长面、捏角角、雕花馍、蒸凉皮、炸油饼,只要你的胃口好,到谁家去,都能撑你个肚肚圆。想吃鸡蛋也不难,“咯咯”叫的老母鸡刚刚出了窝,随便摸一枚鸡蛋,我给你烧个木耳菜蛋花汤。
我曾养过一只羊,喂过一只狗,散放过一群鸡,墙角砌一个小窝棚,还圈着几只肉兔子。长长地睡过一夜晚,早晨起来打开门,羊甩甩 胡须,走到路边静默地啃青草。芦花鸡跃上大柴堆,扑棱扑棱刨一个窝,缩着脖子下蛋了。黑狗莫名地就看不惯二师兄,双足搭在圈墙上,“汪汪汪”地不怕费唾沫。兔子最让人不省心,一会儿咔嚓咔嚓咬菜叶,一会儿想往邻家窜。你“兔兔,兔兔”地召唤着,它才竖着耳朵红着眼,不情愿地转回还。有只蜜蜂恋上了葫芦花,它起了落,落了起,大半个时辰没挪出一拃远,那欲走还留的神情看得人心里好纠结。
乡村的天很蓝,地很厚,景很美,身在其中的人却看不透。二叔有一片桃树林,他闲了就剪枝压杆疏花朵,要么就是浇水施肥锄杂草。他不知道人面桃花是咋回事,只盼着花里能开出油盐酱醋钱。厚厚地落过一场雪,童话的世界里,娃娃们高兴地打雪仗、堆雪人,城里还来了摄影师,俯仰坐卧的拍雪景。小团不稀罕这把戏,他赞叹一句“瑞雪兆丰年”,平日里的劳碌困乏就上了身,没等念出第二句,鼾声已唬得墙角结网的蜘蛛隐了形。过完年,我眼见着城市街心公园的花树开了花,柳树萌了芽。回到家,细看后院的杏树枝,还只爆出个猩红的芽。不由慨叹道,乡里的节奏到底是慢了半拍啊。
乡村的生活是散漫的,像一个人心无旁骛地走在阡陌里,不惊不诧,不急不恼。我可以半卧在青瓦上看蓝天,也可以醉眼看黄昏,心里有着淡淡的纯、淡淡的雅,还有着一丝淡淡的忧。在这简朴和真实中,一个懵懂的少年,渐渐地被打磨出了成熟的姿态和担当。
编辑:韩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