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关中西府的农村。我们的村子有一个很伤感的名字,叫陵头堡子。村子之所以以“陵”而命名,是因为,唐代末年,有一个被封为秦王的儿媳妇埋在了我们的村子。据村里的老一辈人说,这个堡子也叫“何家堡”,大概是何姓人家筑的城堡吧。如今,城堡中已经没有一家姓何的了。至于说姓何的人是什么时候筑的城堡,历史的暗角和任何印刷品都没有关注,后人就无从知道了。不过,何家堡还是给我们留下了猜测、想象的空间,我不由得在思考:一个城堡的消逝,一个种族或家族的灭绝,是有它内在的因素的,我们这个城堡里的一座老宅,就是见证。
老宅在城堡的正中间。它是一座典型的四合院子。进了院门,是一座庭房,房两边是椭圆形花坛,沿着庭房前的通道向前走,就进了二道门,二道门里面的两边是厦房,出了三道门,后面便是木面楼房了。房屋的檐梁是雕了的,门上镂着花,窗户的木格子上也刻着细致的花纹儿。院子里是用青砖墁过的,失去了棱角的砖头看起来毫无个性,缺少生机。小时候,我们几个娃娃们常常结伴去那老宅里玩,站在老宅里抬头看天,蓝天仿佛被房檐瓦割开了一道口子,显得很深邃。老宅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儿,那年代久远的、深不可测的气息从瓦楞上的枯草中,从色泽暧昧的门窗里,从垂头丧气的砖缝里向外逸散。祖母活着的时候给我说,这老宅是我们的先人“冯老爷”的。像许多农民一样,冯老爷有了钱之后就盖房。也只有像冯老爷那样的人,才会拥有这样的房子。冯老爷是光绪年的举人,据有限的家谱记载,我们冯姓人家,几百年才出了一个举人,因此,他是我们宗族的骄傲和荣耀,中举以后,村里人把他称为“冯老爷”了。
冯老爷当时的愿望肯定是,这座老宅将由他传给儿子,再由儿子传给孙子。可是,从我记事起就知道,老宅中的主人不姓冯,而是姓李。冯老爷这一门子,这一族系,在他手中灭绝了。
光绪二十六年,关中大旱。冯老爷负责我们县的灾民救济,由他安排,从山区县买粮食回来。因为冯老爷手中有这么点权力,我们冯姓人家的庄稼人就充当了脚户——吆着驴或骡子,去山里驮粮食。一方面,自己吃饱了肚子;一方面,用挣来的脚费养活一家老小。据老一辈人传说,那些脚户未免用一升豆子、二升谷子向冯老爷行贿,以求长期干下去,或者只是表示谢意吧。坏就坏在冯老爷没有拒绝贿赂。那一阵子,冯老爷在仕途上可以说是春风得意。然而,没多久,他就出事了。他的同僚将他告到了慈禧太后跟前了,说他不但受贿而且贪污。那时候,慈禧太后正在临潼避难,圣旨下来,没收冯老爷的田地和银两,命他自戕。后来,我才知道,冯老爷贪污受贿也有其事,实际上,他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贪污受贿只不过是同僚们为搞倒他而安上的罪名。他刚入仕,贪的还不是金钱和美色,他眼睛紧盯着的是权力,他明白,只要有了权,就什么都有了,于是,他就争,争的结果,使他送了命。他是从一个放牛娃考上举人的,在朝廷里,没有勾挂牵连的关系,也就没有人出来替他袒护了。据说,冯老爷接到圣旨后,泪如雨下,他什么也没说,摘下了衣服上的一颗金纽扣,吞咽下去了。那天的情景是这样的:城堡里的人看见,有一辆轿车停在了冯老爷的院门前,从轿车里走下来了两个人,村里人还以为是官场上的什么交往,也就没在意。等轿车出了城堡之后,冯老爷家里悲声大放了,家族里的人进了四合院子才明白,冯老爷自戕了。冯老爷死的时候,留下了一儿一女。儿子六岁了,女儿还不到一岁。后来,儿子出天花死了,冯老爷的女人嫁了人,把一个女孩儿留在深宅大院。这女孩儿是怎么长大的,我已无从知道。祖母活着的时候给我说过,冯老爷的女子死于民国十八年的年馑。祖母说,她看见,那女子趴在城壕的半坡里,半边脸贴着地,两条手臂撂在身子两边,一群绿头苍蝇围着尸首乱飞,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倒毙的,也没人去收尸。冯老爷的女子终生未嫁,她死后,这一族系就断根了。一百多年过去了,老宅里已嗅不出曾经辉煌的一丝气息来,房子几经主人修复,已失去了往昔的风采,只有那框架干巴巴地守候着历史。
每次回故乡去,我都要到那老宅中去走一走,看一看。站在依然残存的砖墁院子里,我深深地呼吸着历史,我能感觉到历史的沉重。也许,要不了几年,这老宅的框架也将被摧毁。冯老爷的悲哀并不在于断子绝孙了,并不在于连一座老宅也没传下去,关键在于他没有留下“根”。他活着的时候,就没有打算把“根”留给后人。这个“根”究竟是什么?祖母给我说过,冯老爷的人品不好,德行不好。祖母的话是一针见血,也许,她用这朴实的语言将先人的“根”给挑明了。人的寿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留下了“根”。没有了“根”,要这老宅干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