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石瑞芳痴,有人会骂:“胡说八道。人家女子悟性高,精诗,通画,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她若痴了,中国的女人全痴了。”此言差矣。
痴人不分天分高低。傻子有傻子的傻举,聪明人也有聪明人的痴处,《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不也时常疯疯癫癫。这里不说石瑞芳的聪明,只看她的痴态。
石瑞芳生于1960年,她的父亲石宪章,就是那位提支秃笔走天下的名主,享誉陕西书坛。
石瑞芳出生不久,父母把她送到江南的外婆家,8岁时才接回西安。当时,石瑞芳扎着两根羊角小辫,见到父母如同遇到路人,怯生生地躲着、闪着。只有父亲手握巨笔、伏案蛇走龙舞时,她才被父亲庄严持重的神态吸引,才被父亲笔下那大气磅礴、一泻千里的慷慨气势震撼,才会小心地蹭到案头,食指按唇,呆呆地望望父亲的神情,又低头看那支毛笔如何在父亲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时间长了,父亲故意逗她,捏起一支小字笔,呶呶嘴,往她手里塞。她先是不安,后来见父亲在笑,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在那雪白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涂鸦起来。那一张纸可是两角钱,在当时能买四个热乎乎的大蒸馍呢!石老先生心痛得发抖,脸上却堆满讨好女儿的笑容。在父亲的笑容中,她越涂越大胆,越涂越觉得好玩,渐渐地变得神采飞扬起来,小嘴中呢喃有声,面庞上挂着快乐的笑容。石老先生忘记心疼了,怀疑地眨眨眼睛,嘿嘿一笑,说了声“儒子可教也。”从此,手把手地教石瑞芳学起书法来。
石瑞芳成了墨娃娃。在父亲指导下,她临王羲之,摹王献之,学米芾,习王铎,取黄庭坚、董其昌、祝枝山。她的花衣服上总是沾有墨迹,好奇心消失了,她有些厌烦了,皱起眉头,噘起小嘴,想扔笔了。石老先生却强硬起来,虎目一瞪,从喉咙深处发出粗粗的一声“哼”来,吓得她忙奋笔疾书。一年后,石瑞芳的书法成形了,走到哪里都能赢得串串掌声。在别人的掌声中,她终于由衷地爱上了书法,如痴如醉地徘徊于晋韵、唐法、宋意、元态间。上学时,她书包里背着字帖,一放学,就提笔倒墨,苦苦临帖,一旦提起笔,饭也不吃了,觉也不睡了,直要等母亲边骂边喊,把她塞进被窝。
一度,石瑞芳痴了,看见墙壁的水痕像字,看见树上的枝节像字,看见花鸟鱼虫像字,甚至看见桌子、椅子、箱子、柜子都像字。一天深夜,她梦中起来,父母以为她要起夜,却见她迷迷糊糊走到桌前,开灯,提笔,铺纸,挥毫泼墨一番,扭头又倒在床上酣睡。父亲披衣起床,不由眼睛溢彩,面前那字哟,简直不敢相信是出自孩童之手!母亲害怕了,怯怯地问父亲:“这样下去,我女女该不会变疯吧?”
这年石瑞芳还不满11岁,也就是这幅作品,她按照父亲的指点,寄出去,一举夺魁,荣获当年全国青少年书法大赛头奖。之后,不哼不哈、勾头写字的石瑞芳不断摘金夺银,给石老先生抱回来一大堆奖章和证书,先后代表中国小朋友出访日本,代表全国人民慰问老山前线的战士。
早在成家之前,石瑞芳就勒石刻铭于名山大川,令几多书坛人物惊煞羡慕。她早期的成名作,是那块立于岐山五丈原诸葛亮庙前的石碑,上面是她书写的一首七言绝句:“八阵图荒认旧痕,当年蜀相驻三军;出师不遂中原志,老树寒鸦锁暮云。”专家的评论是——通篇一气呵成,气韵流畅;下笔迅疾,恣肆奔放,笔笔顾盼,字字呼应,篆意楷意相渗而生,如枯藤老树,如高山飞瀑。观之如闻铜锣之鸣响,金鼓之击撞,仿佛身临三国古战场,旌旗猎猎,战马咴咴,枪戟斧钺列阵,刀光剑影迎风。《中国青年报》报道后,全国各地的求爱信、求书信、求学信像)片一样寄来,着实让石瑞芳脸上、心中滚烫了一阵子。再说石瑞芳的字和石老先生的字太像了,如同出自一个模子,有时石老先生也分辨不出来。那天,石老先生写完一幅字,墨迹未干,被门外的人喊了出去。石瑞芳一时调皮,收起父亲的字,铺纸提笔,照葫芦画瓢,写了同样一幅晾在那里。石老先生回来,看见石瑞芳与家人一起站在案旁,围着“自己”那幅杰作交口称赞,不由也走过去,仔细端详了半天。直看得他一脸疑云,望望一脸“坏笑”的石瑞芳,又看看满脸诚恳的家人,最终还是确定,这幅字是自己写的,就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有一笔,纤弱了些。”
石瑞芳大喜过望,没想到自己的字竟能以假乱真。一时,她脚下生云,身轻若燕,出出进进,总是哼着曲儿。后来,碰到一位高人,迎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你石瑞芳先别美,后面的路还长着呢,你要另起炉灶,写出自己的风格,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否则,世人皆笑石瑞芳学父,不说石宪章习女。”
石瑞芳被猛击一掌,茅塞顿开,在石老先生的鼓励下,思考怎样超过父亲?她知道,父亲那种铁骨傲然、气贯长虹的气势是无法超越的,只能扬长避短,另辟蹊径。后来,她选择学习诗歌——唐诗、宋词、元曲,用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丰富自己的知识,开阔自己的胸襟,净化自己的灵魂,追求一种浓郁的凝结在书法艺术之中的书卷气。
这下,家人遭殃了。石瑞芳搬来砖头厚的几本书放在床头,读王维,吟李白,背李清照。读时要默读,家中要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一有声音她就分心,就进不入诗的意境,就气得皱眉拉脸。吟时要出声,不坐不立,边走边吟,只有这样才能身临其境,触景及情,这时不管在客厅还是床头,她总摇头晃脑,念念有声,舞之蹈之,似梦似醒,常常半夜三更了,还在窃窃私语,如同鬼在说话。背时就不那么讲究,或静坐默读,或嘟嘟囔囔,或慷慨激昂,或潸然泪下。
读、吟、背就够了,她还要写。有纸时在纸上写,没纸时就在手心写,在手背写,家中写,路上写,走到哪写到哪。常常梦中得了一句好诗,喜得醒过来,小心地回味一番,不断叮咛自己,千万别忘了,然后才敢入睡。没料到第二天起来真的就忘了,气得她擂胸跺足,后悔不已。后来有了经验,在枕边放了笔纸,及时记下梦中的诗句。这里摘录两首,足见其当时的痴态。
其一:总角喜闻墨花香,斜攀父辈描二王。而今识却个中趣,书外精神涵咏长。
其二:秋风萧瑟秋雨凉,手抚残帖意彷徨。忽过孤鸿惊一句,学书心境似晚唐。
现在看到了吧,这就是石瑞芳,那个能写一手漂亮毛笔字的痴女,她现在还是陕西省青年书法家协会的副主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