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刚从犁上卸下来。牛仿佛收割后残留在地里的豆叶子被西北风追逐着,撂开蹄子向涝池里跑。牛跑动的时候尾巴旗杆一般竖起来。牛渴了。牛要去涝池里喝水。
涝池在城堡外面的一面坡底下,坡像人字右边的那一捺,缓慢、扎实地出了锋。牛蹄子把那半个人字给搅乱了,扬起来的细土给牛毛上添了一层土。牛在这一面坡上争夺着,看谁抢先把嘴浸在涝池里。
第一个到达涝池畔的牛还保持着绅士风度,它彬彬有礼地把前蹄子踏进浅水中,后蹄子自觉地留在了岸边。牛用嘴把涝池里的水拨开,把浮在水面上的那些暗绿色和灰褐色的脏东西拨到两边去,然后,将嘴伸到水中去咂;牛咂得很长很长,至少有三尺长。老远能听到牛咕儿咕儿的咽水声。这么长长地咂了一会儿,提起水淋淋的嘴,换一口气,再咂。后来涌来的牛就不顾及秩序了,它们凭力气凭胆量朝涝池里面走。牛用自己的蹄子自己的身体把脏水弄得更脏了。牛到涝池里面去是为了捡清水喝,牛自己没有喝上清水,自己给自己的胃里面又增添脏的分量。
第一个牛的文质彬彬被几头凶蛮的牛凶蛮地赶走了,第一个牛收拾了多余的礼仪,它不顾一切地涉到前面去,以至水淹在了它的肚皮以上。它回头一看,它依然站在最前边,又开始喝水了。
既然水弄脏了,大家就一起脏吧。于是,牛在水中喝,牛在水中尿尿,牛在水中拉屎,牛喝下去了自己的尿和屎,牛也喝下去了同类的尿和屎。牛都这样。大家就扯平了。牛显得很平静很宽容很大度。
牛装着满满一肚子水向回走。牛上坡时摇摇摆摆的,步子很稳当,悠悠闲闲的样子,斯斯文文的样子像个秀才。母牛走在前边,公牛用嘴巴在母牛的肛门上一走一拱,拱得极有路数,极骚情,个个都是情场老手的模样。而母牛的步子迈得不紧不慢,温情地接受公牛的挑逗。涝池里的那面坡上撒满了牛的情意,雄壮的公牛一旦感情了,是极细腻极丰富的。
牛大摇大摆地向饲养室门前走,十分满足的样子使饲养员老汉也企羡不及,他眯着眼,将鞭子拿在手里,一下也不挥动,只是看着牛。人如果像牛这样能满足,也就很幸福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牛喝着涝池里的脏水过日子。一旦下)天,涝池里的坡滑得下不去,饲养员老汉只好从井里打清水叫牛喝,牛喝清水时就皱起了眉头,喝得极细极短。牛喝惯了涝池里的脏水,牛的肠胃适应了脏水的颜色、味道和气息。涝池里的脏水长血肉长筋骨,长得牛一身膘一身劲。牛从盛清水的石槽里取出来嘴一声长叫:我们是喝脏水长大的。